青葱的年纪、拮据的生活、活跃的心智——以这三个因素为基础,可以演绎出一切好故事。真情实感地亲自出演,当然效果更佳。比如《流动的盛宴》。
饥饿又需要维持自尊的年轻人,跟家人说要外出和朋友共进午餐,其实却只是避到卢森堡公园逛博物馆观画混点,且须取道一路上都没有餐馆,即没有食物诱惑的那样一条冷清小路。这还只是饥饿的第一层体验。
“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咕咕直响时,所有的画都会变得更加清新、更加鲜明、更加美丽。”饥饿的第二层体验,引起读者更强烈的共鸣。这共鸣,便是物质上虽然窘迫,精神上却忽遇知音的幸福。海明威写道:“我时常猜想他(塞尚)是不是也是饿着肚子在作画的;不过我寻思他只不过是忘了吃饭罢了。那是你在缺觉或是挨饿时才会产生的一种病态却很发人深省的想法……”后来,一些研究海明威的人说,他凝练的文风是受到塞尚艺术风格的影响。——其实忠实于这一段文字原意的话,还不如说,塞尚和海明威都是——至少海明威这么认为——受到饥饿(身体上这一种或那一种饥饿)的启发。
“你有点闷闷不乐吧。”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在咖啡座的出场,甫一落座便对海明威来了这么一句。太传神!就像所有其他那些坛的老前辈一样,福特在“热心”和“好为人师”之间把握不好分寸,并且,总是自信地认为,他比海明威自己还更了解海明威。谁知当他对别人评头论足之时,年轻人也在观察着他?特别是像海明威这样醉心写作的年轻人,可是一向都把周围的一切人事巨细无遗地收集为素材。(每个素材还不止用一次。就像一个既好学又爱创新的厨师,一只鸡不做出十几种花样,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在学厨呢?)
但是福特显然不知道自己即将要被加工成白切鸡,因此奉献了一大段原汁原味的“英国绅士味”笑话:这位绅士特意做给海明威看,要如何“故意不理”一位(他以为人家欲上前搭话)的著名作家,洋洋得意于自己让人家“碰了个钉子”,又借题发挥,长篇大论,评遍文坛古今及大西洋两岸,哪些人才算是“绅士”(值得他理会),哪些人则不算,还有哪些人只是混混云云。等他喝够了酒,谈兴已尽,欣然离去后,海明威便指着之前被福特冷落的那位作家的身影对朋友道,远处那个穿斗篷的,是某某,福特今天下午在这儿给了他一个冷眼!朋友却笑话海明威说:“别傻了,那可是一位魔法师,人称顶级恶棍……”哈哈哈!写到此处,海明威正好用“魔法师”三字点了题——本篇题为《福特·马多克斯·福特与魔鬼的门徒》,又用了典——歌德的《魔法师的门徒》。所以这一篇福特的素描,究竟有没有添油加醋,就只有海明威自己知道啦!当然,新鲜的材料应该不假。福特还是福特。
当年,海明威在咖啡馆写作,一写就是一上午,跟许多侍者、老板都很熟。大家也都爱跟他开开玩笑,于是这样的一些日常对话也被收录到书里:
没敢打扰海明威写作的老板:“当时你那架势就跟孤身一人独处在热带莽林中似的。”
海明威:“我写作时活像一头瞎了眼的猪。”
老板:“不是在莽林里吗,先生?”
海明威:“是在灌木丛中。”
显然,给海明威触动最深的还是与同行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一段交往。有时候,在读完一本风格强烈的书之后,我会想知道,这样的书,会是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精神状况下写出来的?海明威为我这样的读者提供了近距离观察《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的机会。当然,这肯定不是他对菲茨杰拉德大加着墨的原因。我相信,作者如此精细的刻画是为了将一位非常特别的友人留在心中。比如,很少运用比喻来描写感觉的海明威,却专门为菲茨杰拉德写下了这样一段优美的开篇:
“他的才能是与生俱来的,正如蝴蝶翅膀上由彩色粉末构成的图案是浑然天成的一样。有一段时间他与蝴蝶一样对此毫无所知,也不清楚翅膀是何时遭到污损与涂抹的。后来,他才意识到翅膀的受损以及它们的构成,他学会了思考,但是却再也飞不起来了,因为对于飞的爱好已不复存在,他只能回忆当初曾是如何轻松飞翔的了。”
在这样一层真诚细腻、惺惺相惜的底色之上,后面三篇关于菲茨杰拉德的侧写,尽管局部甚至有超现实乃至荒诞之感,却丝毫不给人轻浮的印象。即使海明威口口声声说这位朋友“让人心烦”。
确实是一位不好打交道的人啊!菲茨杰拉德竟然以为可以通过直接诘问朋友与熟人的方式来搜集素材,并且完全听不出朋友拒绝的弦外之音,只自顾自一个劲追问不已。偏偏他体质还异常敏感,常在饮酒后“起化学反应”,直接晕倒;并且像是患有严重的“疑病症”,总疑心自己将要不治而亡,情绪分分钟快进到悲剧的最后一幕……这样的一位朋友,海明威平时虽然心烦,也只能特别加以照顾。“那时我还未曾认识姗尔达(菲茨杰拉德的妻子),所以并不知道他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姗尔达就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黛西的原型。估计是因为这个缘故,海明威也专门把朋友的缪斯好好观察了一番。可惜是以极度的失望结束——姗尔达急于与海明威分享的最大发现竟然是,她认为,一个(当时的不入流的)歌星与耶稣一样伟大!只能说,黛西的原型真的与角色一样空洞乏味了。而菲茨杰拉德与海明威,虽然写作风格迥异,但洞察力不相上下。
一位伟大的作家,不会只把目光投向外界。海明威把最后一篇留给了自己,自己和第一任妻子。是啊,自我忏悔很难启齿,连海明威也不知不觉抛弃了“我”为主语的句子,开始“你”、“他”、“他们”……这些都是谁呢?有几处就是作者自己吧。是作者在对镜自省。据说,这一本记录作家年轻时在巴黎生活的手稿,是他成名多年后,重游巴黎时失而复得的。所以,书末的反思和感慨,让人浮想联翩。那是一个老年人回望青春时的思绪吗:
“由于自身幸福与成就而具吸引力的人必然稚嫩与缺乏经验。他们不懂得怎样不被撞到,怎样躲闪。他们并不是总听说过那些有钱人的事。那些人显得那么善良、迷人、可爱、一见面就让人喜欢,慷慨大度、善解人意,看不出他们品质不良,他们能使每天都像是在过节,然而在他们经过与吸收掉所需的养分之后,便能使留下的一切,比阿提拉(匈奴王)马群的铁蹄践踏后的草根还要了无生气……”
在最后几行,海明威忏悔了自己对家庭的背叛。每一个字都写得很轻,可见,回忆真的很疼。
“……我又见到了我的妻子,我真恨不得,在我爱上她之外的任何人之前就已死去……”
有传闻说海明威生前没有看到这本书出版,一直抱憾。我相信,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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