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9日
今天看了肿瘤内科。
医生说:不要害怕,现在还没到生离死别的时候。
又说:化疗不可怕!真正考验人的是放疗。
你对光敏感吗?你有法国的朋友的话,让他们给你买一种药膏,放疗之前涂。
洗鼻子的药,这个。让耳鼻喉的大夫给你开,可以报销。
雾化器,你要在网易考拉买德国原产的这种,不用买最贵的,差不多的就行了。
大夫真是了不起,看了一上午的病人(我排在最后),依然头脑清楚,话多得让人很安心。
等pet-ct做完(10月9号)结果出来,就能出方案了。
中间隔着一个十一长假,当然特别难熬。一方面,我当然害怕这段时间里病情有什么不好的进展。可另一方面,我还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过完这个假期。
保险经纪来拿病历原件,顺道给我带了好吃的面包。
“亲爱的,你气色不错,就是胖了不少。”
晚上用面包配着葡萄和苏打水,吃了一顿加餐。
一边吃,一边听不能提名字的人唱了一首《亲爱的玛嘉烈》。
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
9月30日
在我喜欢的女作家里,有一个是得过癌症的,那就是向田邦子。
四十多岁患了乳腺癌,切除之后右手不能动了,用左手写的小说得了直木奖。
最近静岛看了她的一本长篇《阿吽》,说写得特别好,古典而致密。其实我对向田邦子的感觉,一向是人生比故事好看,活得比写得漂亮,她的小说要配上她的人生才意味深长。作为编剧的她其实影响力更大,生长在日本电视事业飞速发展时期的她,聪慧而勤奋,插上了时代的翅膀。
静岛和我都收集了好多向田邦子的照片,她会自己缝制大衣和帽子,敢用一个月的薪水买一件泳衣,喜欢戴纤细的手表,穿能修饰脚型的简洁凉鞋。
“美得能直接当资生堂的广告。”静岛说。
擅长写家庭的她终身未婚,有个已婚的男朋友,那个人因为身体不好,最后死于自杀。
而她死于飞机失事——就在她获得直木奖的后一年。
但怎么看她的人生也是充满了欢欣畅快,一点也不让我觉得悲凉。
还有我顶喜欢的一个女作家,也是与疾病有关的,甚至跟飞机失事也有关,那就是写下《走出非洲》的伊萨克·迪内森。
在她生命的后半程,一直在与梅毒搏斗,她清楚地知道,梅毒终将侵袭大脑,她将死于疯狂。
生活在这样的阴影之下,她的笔端充满了对命运的揶揄。
她最爱的情人在非洲死于飞机失事——自己驾着飞机撞上了一座小山。
《走出非洲》是文学史上也不多见的绝好的一本书,主要的原因是它独一无二。它的体裁不受限制,也很难为其归类。“我曾在非洲有一座农场,就在恩贡山的脚下。”金光灿灿,幽默而宽广,像是时空错置,上帝让这个女人在本不可能的时代,写下人类最后的田园诗。
最后,我想到了苏珊·桑塔格。
她不仅战胜了乳腺癌,还因此写下了自己的重要著作,《疾病的隐喻》。
作为知识分子,她一生都是战斗的姿态,活得坚硬、漂亮。我不算喜欢她,但她真的可以——这个女的,有点东西。
这段时间能让我笑的人:杨笠。
我不理解直男怎么就被她冒犯啦!(其实我理解,只是觉得这种被冒犯很愚蠢。)
就算她拿生病开玩笑我也觉得很好笑。
我也想说脱口秀,我要拿鼻咽癌开玩笑。
接下来这个十一居然有八天!
恐怕会是我最难过的一个假期。
但冷静下来想,我始终觉得有点错位:除了淋巴结肿大以外,这个疾病,这个癌症,到目前为止,居然并没有真正的难受影响到我的日常生活。
些微的改变有:痰不多,带一点血;左鼻翼轻微的麻木;左耳轻微的堵。(做核磁的医生说,原发的病灶暂时还没影响到我的中耳。)
一个正在蓬勃生活着的人,很容易就会忽略掉这些轻微的不适,完全想不到它们会在某一天,吞噬掉你的生活。
10月1日
我有一个朋友,有疑病症。
去医院经常被医生赶出来:你没病!
而我对身体不适的耐受度是很高的。
放疗科的医生问我:头疼吗?我怔了一下,说,不疼。
然而“不疼”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其实看看我的头骨核磁,我头没包全(大夫直言不讳),风一吹我就该疼。
我觉得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铁娘子”的教育。头疼脑热不算什么,身体一点点小不舒服不要诉苦抱怨。
身体不好哼哼唧唧,你就是林黛玉啊!
别人会嘲笑你。
说不到“疾病的隐喻”那么高深,但生病似乎确实是一种缺陷,一种耻辱。
现在,我头疼。
忍住自己的手,不去搜索“鼻咽癌头疼”。
现在的头疼,也是在平时绝对会被我忽略的那一种,说疼,它也不是疼,就是有点闷闷的。
我现在怀疑,别人口中难以忍受的疼痛,是不是在我这儿是可以带病工作的程度。
等这一次过了哎……我要做个娇娇女。
忘了说,昨晚睡得很好……凉爽的秋天,我总是睡得好。
10月2日
睡了十个小时,神清气爽。
回吸痰一大口血,万念俱灰。
我们鼻咽癌患者的心情,就是如此跌宕起伏。
现在想去微博呼吁,就地取消国庆长假。
书架上随意搜罗,抽出一本《曼斯菲尔德庄园》。
简·奥斯丁可谓阅读的一张绝对安全牌:令人愉快的,不撼动天翻地覆的感情,happyending.
或许我该看勒卡雷或者阿加莎,因为《曼斯菲尔德庄园》,从一般阅读的角度说,冗长而枯燥。
我是学俄罗斯文学的,但我在绝境中的阅读选择:英国人。
完全凭本能选的,(情绪上)趋利避害的本能,是能说明一些问题。
10月3日
这篇日记是提前写的。
就是感觉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吃东西也好,写东西也好,要么就是在网上瞎查。
总之,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就会很焦灼。
小时候会提前写日记,多半是为了假期过得轻松。暑假一开始就写完所有日记,放假第一天就写完所有作业。工作之后就没有过轻松的假期了。总有一些工作会期待着假期去完成——但总也完成不了。比方说,这个假期,我至少计划写下一个小说的开头。这个小说,厉害了!就是一个关于鼻咽癌的小说,是一个患了鼻咽癌的前女友要去抢回自己前男友的故事!可谓是《我最好朋友的婚礼》的升级版,混合着搞笑和治愈和悲伤的惊人杰作!(不过,其实我并没有看过那个电影。)
可我现在却在百无聊赖地提前写日记。写小说,太耗心智了。
静岛也在写自己的故事构想。我看了以后,毫不客气地批评道:就连我也觉得太丧啦。
可后来我一想,其实心情很好的人,并不在意看一些丧丧的故事,是像我这样心情不怎么好的人,才会想尽量看一些开开心心的故事。
今天回吸痰又是一大口血!
这是实实在在能看到的病情进展。
要说最糟糕的感觉就是这样吧,心里万般焦灼,但什么都做不了。
我对自己说,好像咽喉有炎症呢,秋天了,容易干,吃点消炎药吧。
医院,在放疗科门外等着的时候,我还拍了一张照片。
我觉得,从这个窗口望出去,医院的景色很美。
我对小莲说,你知道为什么就算生了病,我还是想努力生活吗?因为生活真的很美。我们拥抱了一下。10月4日
秋日很美。
早晨起来,去小莲家喂猫,小区的花园里,斑驳的树影落在地上,很美。
其实也无需高档小区,只是透过道边树照下来的阳光,一样很美。
如果我是一个健康的人,或许我现在正在旅行,或者我在某条河边,或者海边,在某个很美的地方远足。
但是,我不能不承认,到目前为止这个疾病,对现在的我并没有造成任何行动上的不便,甚至没有明显的身体不适,束缚我的只是恐惧。
在路上走着,我大力地迈出脚步,小心地舒展着肩膀。我想着,或许现在坚定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在为以后的日子积攒着什么——勇气也好,体能也好,或者只是一缕风,一丝秋天的气息也好。
“我的生医院打交道。我见过好多好多,大老爷们,拿着自己的诊断书,一边嚎哭一边干呕的。悄悄你应该允许自己害怕,因为你已经很勇敢了。”
这是桂花树对我说的话。
但这并不是允许不允许的问题。
我觉得,这是一个人会被绝望和恐惧影响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像一个不知有多深的水潭,我现在正用一只脚小心地往里面试探。
“她克服了病痛的折磨,做出了大量的研究成果。”
小时候看到的新闻报道里,对于先进人物的表彰,常有这句。
现在我意识到,需要克服的并不只是身体上的折磨——还有巨大的精神上的下沉力,不断猜测着,我会死吗,我身体里的细胞是不是已经恶化?对于即将会到来的痛苦,既缺乏经验,又充满了想象,对于和亲人、朋友可能的离别,只要一想就痛彻心扉。
这是另外一种病痛的折磨。
我能克服这样的折磨吗?
今天就应该写一写小说,而不是只有写日记。当然,没有什么头绪,但我素来也不是有了头绪才写的。
我的意志是否能配得上我的愿望?
面对命运的一击我能不能不失体面地一拳打回去?
就让我来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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