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荒唐，我肯定染来了艾滋
自述：陈东捷
整理：孙侃
我不信我没得艾滋病……是的，好多医生、专家都对我反复解释过了，各种检查－－包括艾滋病抗体检查，也已做了好多次。他们对我说，没病没病，你没得艾滋病，你不可能得艾滋病，你的身体很正常。可他们、你们，这样解释、那样解释都没用，我还是非常固执地认为我身上有好多好多艾滋病病毒，它们早就进入了我的血液，潜伏、占据了我的全身。烂掉、死掉，已要不了多长时间……我有百分之三万的把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我绝对是个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而且到了潜伏的晚期，病毒已开始发作：我的生活曾经很不规矩，与好几个不明不白的女人有过那种事，——等会儿我会向你细讲；我的一个朋友已被检查出来得艾滋病了，而我与他可是经常凑在一起玩的；我的女朋友肯定是个有这方面问题的人；现在我的身体感觉与书上描述的艾滋病发病症状一模一样：像感冒似的头晕，发热、胸闷、咳嗽、盗汗、呕吐、拉稀，人也瘦了好多，身上还有好多淋巴块，吃了好多消炎药，根本不见得好转。控制病毒的药也在吃了，还没什么效果。怎会这么容易地好转？世界上能根治艾滋病的药还没有发明出来呢！前几天，医院的性病防治中心，有一个年轻医生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得的不是艾滋病，而是疑病症；你应该找心理医生咨询，而不必再到这儿来了。我笑起来，说，如果我真没得艾滋病，那可要三呼万岁了，可我确确实实得了艾滋病，没错，绝对没错。我一边说，一边抓着他的手，硬逼着他，要他说我得了艾滋病。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嚷起来：到这儿做抗体检查，查出来没问题的，一个个都高兴得要命，没人像你这样不相信科学，偏要说自己得了这病，才满意的！说完他就转过身，再也不理我。本来我得的是艾滋病，怎么一下子成了疑病症？的确，我这人的脾性一向有些疑神疑鬼。出门上锁，总担心门没关严；走到楼下，又觉得家里的煤气瓶龙头没关好。已经到半路上了，再返回去，这样的事情蛮多的。回到家里一看，当然是门也锁得很好，煤气龙头也关得严严实实……我知道我的脾性，也劝过自己，别老是莫名其妙地怀疑自己得艾滋病了，相信科学相信医生吧。可同时又想，身体是我的，我的感觉往往最准，仪器会出错医生会看错科学也不一定全是对的。反复的回忆，反复的分析，得出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已经得了艾滋病，那就是我快要死了。……是在前年春天的时候，去了那种地方的。我刚才提到的那个被检查出得了艾滋病的朋友，——他姓包，我们平时都叫他老包的，那晚与我一起喝酒，喝得稀里糊涂。老包是做丝绸生意的，主要是搞经销，赚些小钱吧。那晚他红着眼睛，对我说他的一笔生意做砸了，而且砸得不明不白。一个与他愉快地合作过几回的广州女人，－－老包可能还同她有过一腿吧？－－拿了他的一批货，突然不见了踪影。那可是近六万块钱哪，急得老包变成了疯子。可是直到最后，这女人还是彻彻底底溜掉了。上一个女人的当，对于自我感觉一向良好的老包，真是天大的耻辱！那晚的老包至少喝了五瓶啤酒，而平常他的酒量最多只有两瓶。我也喝了不少，陪他呗！酒能乱性，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两个人喝得东倒西歪，就想发泄，就想犯事，同时想到去找个女人。可是他与女朋友早已散伙了，我的女朋友还在天上飞呢！……两个人打了辆的士，跑到一家什么度假村。说是度假村，其实我们早就知道那儿是个“鸡窝”，很容易找到小姐的……先洗桑拿，然后便去按摩。老包说，今晚的费用由我全包了，女人捉弄了我一回，今晚，兄弟俩得好好惩罚惩罚这些不要脸的女人们！……他大摇大摆地进去了，还说，在外地他常去这种地方的。那天晚上我做下了荒唐事。……从里面出来，我的酒已经醒了。站在淋浴房里洗身，水哗哗哗地流遍我的全身，我拚命地擦洗着自己。这时，我忽然涌上了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预感今晚的荒唐事将给我带来天大的灾祸。老包还没从里面出来，我冲完澡，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休息厅里，等他，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对劲。说真的，我可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第一次与一个不干不净的小姐发生那种事。这种小姐，究竟已与多少不干不净的男人有过那种事了，那么现在，我的身体还是干净的么？还是没问题的么？我努力想象那个小姐的模样：妖冶、放肆，骨头很轻地浪笑，张着一张缺了一颗牙的嘴。多么丑陋的样子，像一个妖怪！……此刻，刚走进按摩室时的那份新鲜感、寻找刺激的激情全没了，剩下的只有后悔。老包终于从里面出来了，很痛快的样子。他问我，刚才有没有与按摩小姐做了那事，我点点头，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很得意很满足的样子。他还说，真想把这儿的小姐统统玩一遍，老子那就解恨了！……事实上，他能解恨吗？他非但不可能靠这个解恨的，而且还把自己送进了地狱。你知道，艾滋病这东西不像性病，不会一下子发作。起初，被你感染来的病毒只是进入了你的身体，潜伏下来，你的感觉跟常人一样，没什么特别……约莫半年之后，老包告诉我，他得了性病，正在花钱医呢。我说你不是很老道的么，怎么也会惹出麻烦？老包告诉我，即使戴了安全套，仍然不能保证细菌病毒不跑进来，包括艾滋病病毒，要想不得病，除非与不三不四的女人断绝往来。他这样一说，我便对自己疑神疑鬼起来，医院。皮肤科医生检查了一下，告诉我没得性病，还半开玩笑半带真地说了一句：“性病是没有，有没有艾滋病我可不知道了。回家去吧。”我就回家去了。那个时候，“艾滋病”这三个字，在我印象中，该有多遥远呀，比非洲与中国的距离还要远十倍呢！我庆幸自己没事，尽管隐隐中似乎还有一些不安稳，可没得性病，这是明摆着的。我对那回的荒唐事稍稍淡忘了些，况且紧接着，我谈上女朋友了。我和她是在一家美发厅遇着的。那天，我与老包一起在那儿吹了个头，我还在额头前染了一绺黄发，浅黄色的。也来这儿做头发的她便来搭腔，说我的发型挺别致，有型，有度，说得一套套的。我们很快搭上了。第三天，我，老包，她，三个人一起约了去吃夜宵。她告诉我们她是从外地来这儿打工的，来了已有六年了，做过饭店服务员、美容美发店里的发型师、复印店里的伙计，最牛皮的时候是当公司秘书，替老板打雨伞的，可惜那公司已经倒闭了，本来说不定她已经成了老板夫人了。我们哈哈大笑，笑得开心，从来都没有这样开心过。老包就咬我的耳朵，说这女人聪明，漂亮，虽然现在只不过是个复印店的伙计，可拍拖一段时间还是值得的。我被他说得浑身火烫起来……没多久，她就真成我的女朋友了。老包帮了忙的，替我吹了很多牛皮。她好像明知老包是吹牛的，照样很喜欢与我在一起，还说我是个很有钱很能干的人……在她那间小小的租房里，我们终于有了那事儿。我早就预料到的。像她这样长期在外打工的女孩子，干过好多行当，个性又这样随便，也蛮喜欢浪漫，会还没谈过恋爱吗？老包说得好，不管怎么样，拍拖一段时间还是值得的，我就是凭着这样的想法与她粘在了一起……像我这样连个固定工作都没有的人，好多东西没法想得很长远。我发现，她对男女之间的事好像很在行。后来，从她的嘴里，我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的事情，比如她在老家谈过男朋友，两人怎样一起在山上放牛；比如在美容美发店工作的时候居然被公安抓去过，－－她说她完全是被抓错的，呸，这绝对是瞎说；比如她当公司秘书时与老板一起去过深圳、海南。哼，住宾馆时，老板难道肯花两个房间的钱吗？....用不着我疑神疑鬼地去猜的，她的事，我都不敢往下想，可我没法跟她计较以前的事情，对么？所以这样，说起来我与她是恋人，其实感情一直没有到位，只是互相的生理需要吧。够没出息了……老包继续撒着腿跑世界，推销他的丝绸，只是更小心地提防着被女人欺骗。忙不过来的时候，他要我帮帮他，主要是替他发发货、收收帐什么的，－－老实说，这也是我能找着的最好的活计了。老包毕竟是我的哥们儿，付报酬时也一向蛮大方的，所以我们很合得来。当然，一直没再找女朋友的他生活不很规矩。好不容易地治好了性病，一点教训也没吸取。那回与我一起做的荒唐事，只是他很多荒唐事中的一桩吧。他说等他赚到能买得起一套商品房的钱的时候，再正儿八经谈朋友，这几年就这样先胡乱凑合着过吧。没想到，今年３月份，他突然被查出得了艾滋病！……医院的。他对我说，已有好长时间了，他一直不太舒服，像感冒似的头晕，发热、胸闷、咳嗽、盗汗、呕吐、拉稀，没力气，人也瘦了好多，身上还有一种很怪的说不出来的难过感觉。我便催着他，医院。先到内科，医生量了量他的体温，又看了看他的舌苔，怀疑他是感冒，想给他开点药算了。刚想动手开药方，突然停住，不开药方了，而是要他去挂皮肤科的号。我们感到莫名其妙，老包的病应该与皮肤没什么关系吧，怎么得去那儿？没耐心的老包更是嘟嘟哝哝着，说还得去见一个客户，还得去催一笔钱。可我似乎从内科医生的眼光看出了另外的意思，绝对不放心，拖着他去挂号，去皮肤科门诊室，－－有的时候，疑心和固执还是能起一些作用的。医院的皮肤科单辟了一处皮肤性病治疗部，看上去蛮神秘的。一个医生稍稍问了老包几句，就让他去抽血，做一种名叫ＨＩＶ病毒抗体的检查……三天之后，老包没空，我代他去拿报告单的。医生见了我，非常紧张的样子，说正准备寻找我们，因为老包早已感染了艾滋病病毒，而且潜伏期已过，现在已经发作。他很快弄来了一辆车子，要我马上把老包找来，一同上车还有好几个人……一切都乱了套了。医院，做了很多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化验、检查，最后又被一辆救护车送到郊区医院里，那儿专收患了艾滋病等可怕疾病的人。老包的家里人也忙疯了，当然对老包也恨得咬牙....我看着一副懊悔、绝望模样的老包，－－他已经知道自己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了，突然涌上我是不是也得了艾滋病的念头！是呀，我也感到头晕发热、胸闷咳嗽、盗汗呕吐、四肢无力，人也比以前瘦了好多，更重要的是，我也与不明不白的女人有过那事儿，尽管只有一次，可我那位肯定与不少男人有过事儿的女朋友，也可能染上了艾滋病，并把病毒带给了我。要知道我与她干那事，从来都不用安全套的....我越想越怕，医院的化验室，要求做一做ＨＩＶ病毒抗体化验。医生拗不过我，第二天便让我做了，结果出来，是阴性，就是说我身上没有艾滋病病毒。我的心里安稳了一下，但很快就觉得不放心了：仪器会不会搞错？血液会不会换错？医生会不会写错？我觉得我明明是会得艾滋病的呀……我要求重做一遍，可是医生拒绝了我。没办法，我又来到第一次陪医院，熟门熟路地来到皮肤科，找到皮肤性病治疗部，要求做那种血检。医生让我做了，出来的结医院的一模一样。我对自己说，这回该放心了吧？安安心心做该做的事情去吧。可是，从医院回家的半路上，我又觉出了不对头：我和老包都有可能得艾滋病，为什么老包得病了，我没有得病？这怎么理解？身体是我的，我应该最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而现在，我的身体症状与老包差不多，他是艾滋病，我怎么会没事？我来到书店。平时的我是很少进书店的，这一回我却花了好几百块钱，搬回来一堆有关艾滋病症状、得病原因、如何预防、如何控制的书。我躲在家里，一本本地看。太像了，太对了，太有可能了……越看，我就越确信自己得的正是艾滋病，百分之一万的可能，不，百分之三万的可能！血检很便宜，做一回只要５０元钱。所以，后医院里做过这种检查，都是阴性，可我仍然不相信。我还看过好几回专家，广场上搞预防艾滋病咨询、“１２.１世界艾滋病日专家免费门诊”，我都蹭蹭蹭跑去，一遍又一遍地问，像个喋喋不休的傻子。其中一个老专家看过我递给他的一大叠血检报告，听完我毫无保留地诉说以前干下的荒唐事，对我说，你属于有可能感染性病包括艾滋病病毒的一类人，但医院做了这么多血检，而且都是阴性，这说明感染艾滋病病毒的可能性已经排除，你那些似乎有点儿像得艾滋病的身体症状，要么是疲劳的缘故，要么是心病。他只劝我以后必须洁身自好，再也不该干那种荒唐事了。末了，他还加了一句，说如果真的感染了艾滋病病毒，也不用太害怕，害怕是没用的，何况有一些病毒携带者最终还是没有发病……我的脑袋点得像鸡啄米似的，好像又放心了一点，可他是不是只在安慰我？特别是末了那句“真的感染了艾滋病病毒，也不用太害怕”的话，是不是已在暗示我已经感染上了？我又紧张起来，回到家里关上门，不停地翻那几本讲艾滋病的书，脑子飞快运转，一遍遍回忆以前荒唐事的种种细节，身上一次次地起鸡皮疙瘩。……医院，要她做ＨＩＶ病毒抗体化验。她扭着身体想逃避，问为什么要花这种冤枉钱？我不想告诉她，拖她的动作甚至有些蛮横。血检报告出来了，她没事。我又逼着她全盘倒出以前的事情，想分析分析她有没有感染病毒的可能。她掩掩盖盖地说了一些，马上就不讲了。她说她讨厌我这样不讲道理地逼她，说这是她的隐私。我劈了她两个巴掌。我说我快要死在你手里了，你还装什么淑女相！她哭了，大吵大闹一通之后跑掉了。……她彻底离开了我，我一点也不感到伤心，心头的怀疑却仍旧没有消除：她把艾滋病病毒传染给我的可能性，到底又多大？我已经准备花大钱买药吃，不论我是不是感染上了这种该死的病毒。我千方百计地了解到，有两种药，叫什么“佳息患”和“施多宁”，价格蛮贵，可是能控制艾滋病病毒，预防它的发作。我想我即使卖血，也得买这两种药吃，－－笑话，我的血还能卖么？没钱，我只能硬着头皮向老爹老娘要。他们对我一直空着双手晃来晃去地过日子，已经很无奈很伤心了，可听说我要钱是为了去做小本生意，还是凑给了我一点。你想，为了这倒霉的病毒，我居然还在老爹老娘面前当骗子！这种药还不是那么好买呢，一般药店里不可能有的。所以，我还得托人、找路子，好不容易买回来一些，没几天就吃完了……你说，我这样吃药，会不会惹火了我的艾滋病病毒，让它们变得更厉害？每当身体的症状与书上讲的艾滋病症状特别相像时，我更加紧张。现在，我的生活方式完全改变了，不与朋友们在一起了，很少说话了，很少笑了，很多时候是关在家里看那几本讲艾滋病的书，躺在床上哀声叹气，医院看望老包，都提不起兴致，都不敢去。父母发觉了我的异样，问我，可我怎么能告诉他们呢？我只是说，从此我就不跟你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因为我想清静一点。父母瞪大了眼睛，像看一个怪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知道，与艾滋病患者一起吃饭，一般不会感染病毒，可我知道，ＨＩＶ阳性者的唾液中确实有着这种病毒，我干吗要去祸害父母呢？连握手我都不敢握了，说话都要与别人离得远远的。是啊，死我一个人还不够么？……是的，我也想过，我可能正像专家讲的那样，侥幸没有感染上艾滋病病毒。我得的不是艾滋病，而是疑病症。我也买过一些有关心理疾病方面的书，仔细地了解究竟什么是疑病症。书上说，疑病症就是老在怀疑自己得了某种病或者某些病，反复地去看医生、做化验，医生的解释劝告、化验单的阴性结果都没法打消怀疑，最终连这人的性格都变得怪僻、忧郁、神经兮兮了。看起来，我确实很像得了这种没事找事、没病找病的心理疾病。心理疾病毕竟不是可怕的艾滋病，我好像又放心了一些。可是，一想到以前做下的荒唐事、想到女朋友的过去、想到老包，甚至一看到“艾滋病”这三个字，我就又感到了身体的不对头，又觉得自己绝对感染上了这种该死的病毒，而且已经发作。天哪，我怎么样都摆脱不了怀疑和惊慌....孙侃，已出版长篇报告文学《吴斌：中国最美司机》《中国快递桐庐帮》《“两山”之路：美丽中国的浙江样本》等，及文史随笔、人物传记、经典重写、散文集共四十余部，作品已获浙江社科成果一等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浙江树人出版奖等。
孙侃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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